45、余音（二）
小皇帝给他的，远比凌初自己能想象到的，还要多。
再次成为皇帝后的第一个夜晚，凌初呵退了所有侍者，只一个人静静站在紫微宫里，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浮现出张牙舞爪的阴影，似乎要把他撕碎。
他万万没有想到，小皇帝早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。
在他登基前的半日里，凌初按照大靖的规矩，独自在和英殿里沐浴斋戒，修身静气，为登基大典做准备。
然而他在和英殿里，见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想过，会再次见到的人——吉祥。
宫变前夕，凌初一心放在应对凤仪宫可能出现的危险和霍廷昱的禁军身上，反而忽视了这个自己一手送进紫微宫的小内侍。等到那夜尘埃落定，凌初自己都被霍廷昱关在牢里几经折磨，更想不起这个小内侍了，还以为他和其他紫微宫里伺候的人一样，被霍廷昱一并清洗了。
可骤然出现的吉祥却给凌初带来了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答案：躲过了霍廷昱对紫微宫的第一次清洗，又避开了世家对紫微宫的再一次抄检，那么，吉祥应该是——
吉祥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测：“奴才受陛下所托，有东西交给少爷。”
吉祥本来是先皇后旧人老李公公选出来的人，他跟着先皇后的人一起称呼凌初为少爷自然无可指摘，但是如果即将登基为帝的凌初，是他心中的少爷，那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也只剩下一个人选。
凌初的心砰砰直跳，他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：“愿闻其详。”
只见吉祥二话不说，从怀中取出精心保管的一个扁平带锁的古朴黑漆长匣，当着凌初的面郑重打开。
他做这一切时神色严肃无比，凌初也受此影响，眉目间越发珍重之情。长匣打开，里面是几份卷起的卷轴，其中有一二似乎是圣旨的样子。凌初屏住呼吸接过那些卷轴，在吉祥的示意下将其展开。
一张圣旨上是凌初无比熟悉的字体，端秀流美，柔润内实，而另一张圣旨上则是凌初不甚熟悉的痕迹，可两章圣旨连在一起，字字句句却读来令人无比心惊。
“这是——”凌初一眼扫过，不由惊呼出声。
吉祥点点头，验证了他的猜测：“都是陛下准备的。”
原来这两张圣旨，一张是以先帝之名书写的，一如他晚年下罪己诏的口吻，将凌初的身世一概包含了进去。诏书中写明是他在废黜太子后，心生悔意，此刻知道了凌初的存在，就亲自下令将幼小的凌初从监狱放出来。先帝赦免了凌初的死罪，暗中令人将他收入掖庭中抚养。诏书更是表明，凌初稍大，先帝就暗令废太子心腹平阳侯代为抚养，把他收入宗谱，承认他皇家血统的地位。先帝还要小皇帝在凌初长成后，为他费心谋划前程，并暗地里不得给以凌初低于郡王的待遇。
另一张圣旨，则是小皇帝的亲笔，他写明凌初在自己的指导下所学习了各种典籍，了解了朝中政事，暗中通过了他的种种考核，足以成为一国储君，并在最后直接写道：先太子后裔凌初，人品贵重，深肖朕躬，必能克承大统。著继朕登基，即皇帝位，即遵舆制，持服二十七日，释服布告中外，咸使闻知。
这两张诏书，把凌初的来历说得明明白白，将他的出身介绍得清清楚楚。
从此之后，凌初就再也不是需要依附世家才能被证明身世的落魄皇族之后，而是两朝帝王玉玺圣旨亲自验明真身的储君之才，名正言顺的下一代帝王。
有了它们，凌初就可以理直气壮面对所有的非议，而世家妄图将扶持凌初作为自己功绩的打算只会变成一场空。
凌初看着两张整整齐齐盖上玉玺御印，怎么也挑不出错的诏书，眼前浮现出小皇帝精心临摹先帝遗诏时的情景，只觉得心头一酸，眼眶不知觉红了：“陛下——”
“陛下对少爷，可谓是推心置腹毫无保留。”吉祥也是微微一叹，言语中有了几分欣羡，“希望少爷不要辜负陛下的厚望。”
“这些，是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？”凌初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，连声音都开始颤抖，他之前猜想到，小皇帝可能知道了他的身世，但他从来没有料到，小皇帝不仅知道了他的秘密，还为他做了这么多。
凌初从来不知道，小皇帝的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，但是现在，他已经明白了。
自己的出现对他来说是无声的威胁，自己的身世更是可能掀翻他一切的危机，然而，小皇帝依旧为自己抗下了一切风险和后果，维护着自己不被世家所左右。
更别说，世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，只要小皇帝直接除去自己，那么对于世家来说，无异于釜底抽薪，再无了和皇权作对的底气。
可是，小皇帝为什么不这么做？
区区一个凌初算什么，用自己的生命换取陛下的长治久安，有什么不好？
“大概是霍廷昱逼宫前的一些日子，陛下那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”吉祥平静说着，他虽然年纪轻轻，眼底却有着看破世事无常的哀伤。这宫里人来人往，命数半点不由人，哪怕那人贵为一国之君都逃不掉，“陛下不知道自己能否胜利，但是他必须给大靖保下合适的血脉，让这江山落入他可以放心的人手中。”
凌初掩面拂去脸上纵横的泪水，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禁不住的绞痛，再想起陈瑜说过的话，所以那夜的凤仪宫，陛下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？
是对这天下江山的记挂？还是自觉已经安排好一切，可以放心赴死？
那个时候，陛下心里是否有过忧虑，担心自己承担不起这天下万民的重任？
凌初啊凌初，你是何其愚钝！
他教你权谋之道，他教你帝王之学，你怎么就看不出他的半点苦心？
回想着小皇帝平日里教导自己的点点滴滴，再想到最后关头，小皇帝很有可能，身重剧毒却还在惦记着自己，凌初更感到心如刀割。
以小皇帝的聪明，不可能看不出自己是世家唯一的底牌，只要他掀了这张底牌，将世家种种谋逆之举细细分说，重新布局，小皇帝怎么可能没有借此翻身的机会？
可是小皇帝并没有这么做。
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，他选择了凌初，放弃了自己。
“凌初必不负陛下所托。”凌初哽咽道，他到今天才明白了身上沉甸甸的职责，这是天下万民的生计，是山河苍生的希望，更是自己意中人不曾说出口的寄托。
所以，他会用尽自己的一切来保护这天下子民，守护这大靖江山，让那人可以长眠梦中。
吉祥定了定，好好看了一会凌初，才忽然跪下，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：“奴才吉祥，叩见新皇。”
“自今日起，你就是紫微宫新任主管。”凌初面上泪痕未干，但眸中已经充满了可以随时战斗的坚毅，“好好替朕，也替他，守着紫微宫。”
“是。”
无人料到，作为被世家扶持上位的新皇凌初，在登基大典上，就给了他身后的世家一个重击。
他们怎么也没想到，凌初居然半点都没有用上他们精心准备的措辞奏表，而是取出了来自小皇帝，和先帝的双重遗诏。
帝制诏书，上有国玺御印，下有两朝帝王私印，一切种种，断无作假的可能。
崔明望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响，整个人差点晕了过去。他手指紧紧掐着掌心，眼底的仇恨几乎可以滴出来，万万没想到，凌初居然有这么一手！
如此一来，世家数十年的筹谋都将化为乌有！
他们平白将凌初送上皇位，却什么也捞不到。
因为一切因果功劳，都被这两份遗诏击得粉碎！
无论是忠于先帝的臣子，忠心小皇帝的官员，还是心中暗中惦记着废太子的旧人，听着这两份遗诏，全部心悦诚服地叩拜在地。
在一片片高呼新帝万岁天下臣服的欢呼声中，范阳卢氏、博陵崔氏、弘农杨氏、永嘉王氏等所有世家子弟都面露茫然之色，而几个知道内情的当家人更是满脸不甘和仇恨。
真是，太狠了。
也太痛快了。
陈瑜面上浮现了一个优雅的微笑，可眼里却带着几分薄凉的愉悦，这样的时机，这样的手段，一切都恰到好处。
要说这里面没有小皇帝的手笔，他是万万不信的。
所以，陛下，你走之前就给所有人准备了这一份大礼么。
果真没令璇之失望呢。
陈瑜眼底的笑意越发深刻，真不愧是他陈璇之唯一看重的人。
隔着重重人海，陈瑜和凌初不约而同看向对方，他们的眼神刚一对上，就被他们各自避开。
但是，他们俩都知道，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。
小皇帝已经为击倒他们共同的敌人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证据，眼下，就要看他们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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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次成为皇帝后的第一个夜晚，凌初呵退了所有侍者，只一个人静静站在紫微宫里，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浮现出张牙舞爪的阴影，似乎要把他撕碎。
他万万没有想到，小皇帝早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。
在他登基前的半日里，凌初按照大靖的规矩，独自在和英殿里沐浴斋戒，修身静气，为登基大典做准备。
然而他在和英殿里，见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想过，会再次见到的人——吉祥。
宫变前夕，凌初一心放在应对凤仪宫可能出现的危险和霍廷昱的禁军身上，反而忽视了这个自己一手送进紫微宫的小内侍。等到那夜尘埃落定，凌初自己都被霍廷昱关在牢里几经折磨，更想不起这个小内侍了，还以为他和其他紫微宫里伺候的人一样，被霍廷昱一并清洗了。
可骤然出现的吉祥却给凌初带来了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答案：躲过了霍廷昱对紫微宫的第一次清洗，又避开了世家对紫微宫的再一次抄检，那么，吉祥应该是——
吉祥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测：“奴才受陛下所托，有东西交给少爷。”
吉祥本来是先皇后旧人老李公公选出来的人，他跟着先皇后的人一起称呼凌初为少爷自然无可指摘，但是如果即将登基为帝的凌初，是他心中的少爷，那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也只剩下一个人选。
凌初的心砰砰直跳，他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：“愿闻其详。”
只见吉祥二话不说，从怀中取出精心保管的一个扁平带锁的古朴黑漆长匣，当着凌初的面郑重打开。
他做这一切时神色严肃无比，凌初也受此影响，眉目间越发珍重之情。长匣打开，里面是几份卷起的卷轴，其中有一二似乎是圣旨的样子。凌初屏住呼吸接过那些卷轴，在吉祥的示意下将其展开。
一张圣旨上是凌初无比熟悉的字体，端秀流美，柔润内实，而另一张圣旨上则是凌初不甚熟悉的痕迹，可两章圣旨连在一起，字字句句却读来令人无比心惊。
“这是——”凌初一眼扫过，不由惊呼出声。
吉祥点点头，验证了他的猜测：“都是陛下准备的。”
原来这两张圣旨，一张是以先帝之名书写的，一如他晚年下罪己诏的口吻，将凌初的身世一概包含了进去。诏书中写明是他在废黜太子后，心生悔意，此刻知道了凌初的存在，就亲自下令将幼小的凌初从监狱放出来。先帝赦免了凌初的死罪，暗中令人将他收入掖庭中抚养。诏书更是表明，凌初稍大，先帝就暗令废太子心腹平阳侯代为抚养，把他收入宗谱，承认他皇家血统的地位。先帝还要小皇帝在凌初长成后，为他费心谋划前程，并暗地里不得给以凌初低于郡王的待遇。
另一张圣旨，则是小皇帝的亲笔，他写明凌初在自己的指导下所学习了各种典籍，了解了朝中政事，暗中通过了他的种种考核，足以成为一国储君，并在最后直接写道：先太子后裔凌初，人品贵重，深肖朕躬，必能克承大统。著继朕登基，即皇帝位，即遵舆制，持服二十七日，释服布告中外，咸使闻知。
这两张诏书，把凌初的来历说得明明白白，将他的出身介绍得清清楚楚。
从此之后，凌初就再也不是需要依附世家才能被证明身世的落魄皇族之后，而是两朝帝王玉玺圣旨亲自验明真身的储君之才，名正言顺的下一代帝王。
有了它们，凌初就可以理直气壮面对所有的非议，而世家妄图将扶持凌初作为自己功绩的打算只会变成一场空。
凌初看着两张整整齐齐盖上玉玺御印，怎么也挑不出错的诏书，眼前浮现出小皇帝精心临摹先帝遗诏时的情景，只觉得心头一酸，眼眶不知觉红了：“陛下——”
“陛下对少爷，可谓是推心置腹毫无保留。”吉祥也是微微一叹，言语中有了几分欣羡，“希望少爷不要辜负陛下的厚望。”
“这些，是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？”凌初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，连声音都开始颤抖，他之前猜想到，小皇帝可能知道了他的身世，但他从来没有料到，小皇帝不仅知道了他的秘密，还为他做了这么多。
凌初从来不知道，小皇帝的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，但是现在，他已经明白了。
自己的出现对他来说是无声的威胁，自己的身世更是可能掀翻他一切的危机，然而，小皇帝依旧为自己抗下了一切风险和后果，维护着自己不被世家所左右。
更别说，世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，只要小皇帝直接除去自己，那么对于世家来说，无异于釜底抽薪，再无了和皇权作对的底气。
可是，小皇帝为什么不这么做？
区区一个凌初算什么，用自己的生命换取陛下的长治久安，有什么不好？
“大概是霍廷昱逼宫前的一些日子，陛下那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”吉祥平静说着，他虽然年纪轻轻，眼底却有着看破世事无常的哀伤。这宫里人来人往，命数半点不由人，哪怕那人贵为一国之君都逃不掉，“陛下不知道自己能否胜利，但是他必须给大靖保下合适的血脉，让这江山落入他可以放心的人手中。”
凌初掩面拂去脸上纵横的泪水，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禁不住的绞痛，再想起陈瑜说过的话，所以那夜的凤仪宫，陛下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？
是对这天下江山的记挂？还是自觉已经安排好一切，可以放心赴死？
那个时候，陛下心里是否有过忧虑，担心自己承担不起这天下万民的重任？
凌初啊凌初，你是何其愚钝！
他教你权谋之道，他教你帝王之学，你怎么就看不出他的半点苦心？
回想着小皇帝平日里教导自己的点点滴滴，再想到最后关头，小皇帝很有可能，身重剧毒却还在惦记着自己，凌初更感到心如刀割。
以小皇帝的聪明，不可能看不出自己是世家唯一的底牌，只要他掀了这张底牌，将世家种种谋逆之举细细分说，重新布局，小皇帝怎么可能没有借此翻身的机会？
可是小皇帝并没有这么做。
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，他选择了凌初，放弃了自己。
“凌初必不负陛下所托。”凌初哽咽道，他到今天才明白了身上沉甸甸的职责，这是天下万民的生计，是山河苍生的希望，更是自己意中人不曾说出口的寄托。
所以，他会用尽自己的一切来保护这天下子民，守护这大靖江山，让那人可以长眠梦中。
吉祥定了定，好好看了一会凌初，才忽然跪下，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：“奴才吉祥，叩见新皇。”
“自今日起，你就是紫微宫新任主管。”凌初面上泪痕未干，但眸中已经充满了可以随时战斗的坚毅，“好好替朕，也替他，守着紫微宫。”
“是。”
无人料到，作为被世家扶持上位的新皇凌初，在登基大典上，就给了他身后的世家一个重击。
他们怎么也没想到，凌初居然半点都没有用上他们精心准备的措辞奏表，而是取出了来自小皇帝，和先帝的双重遗诏。
帝制诏书，上有国玺御印，下有两朝帝王私印，一切种种，断无作假的可能。
崔明望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响，整个人差点晕了过去。他手指紧紧掐着掌心，眼底的仇恨几乎可以滴出来，万万没想到，凌初居然有这么一手！
如此一来，世家数十年的筹谋都将化为乌有！
他们平白将凌初送上皇位，却什么也捞不到。
因为一切因果功劳，都被这两份遗诏击得粉碎！
无论是忠于先帝的臣子，忠心小皇帝的官员，还是心中暗中惦记着废太子的旧人，听着这两份遗诏，全部心悦诚服地叩拜在地。
在一片片高呼新帝万岁天下臣服的欢呼声中，范阳卢氏、博陵崔氏、弘农杨氏、永嘉王氏等所有世家子弟都面露茫然之色，而几个知道内情的当家人更是满脸不甘和仇恨。
真是，太狠了。
也太痛快了。
陈瑜面上浮现了一个优雅的微笑，可眼里却带着几分薄凉的愉悦，这样的时机，这样的手段，一切都恰到好处。
要说这里面没有小皇帝的手笔，他是万万不信的。
所以，陛下，你走之前就给所有人准备了这一份大礼么。
果真没令璇之失望呢。
陈瑜眼底的笑意越发深刻，真不愧是他陈璇之唯一看重的人。
隔着重重人海，陈瑜和凌初不约而同看向对方，他们的眼神刚一对上，就被他们各自避开。
但是，他们俩都知道，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。
小皇帝已经为击倒他们共同的敌人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证据，眼下，就要看他们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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